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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溪光星河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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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溪光星河(二)

宴雲箋栓好馬, 走進營地。

營帳外坐著許多正在處理傷口的士兵,見了他,都聲音洪亮的叫了聲少將軍。

他點頭, 看了一圈,目光沈靜的向前走。

宴雲箋摘了頭盔,托在手上, 被汗水微微打濕的鬢發貼在頰側,肩膀上有一道血口,從肩頭斜斜延伸到近腰側。

張道堂在營帳裏瞧見他, 連忙放下手中東西,小跑著迎出來:“少將軍——哎呦……”

他眼睛沒看路,差點絆倒。

宴雲箋道:“你慢點。”

“沒事沒事。”張道堂擦擦汗, 笑呵呵迎上來。

他本是高梓津的副手, 醫術尚可,就是人年輕少些沈穩。但軍中不可無醫, 也得是信得過的人,這便提了他隨軍同行。

“少將軍您受傷了啊, 哎呦,這一刀可是真兇險啊……瞧著不像傷了腑臟,沒事,您進來我給您包紮……”

宴雲箋一手按住張道堂要攙扶他的手,“不用, 皮肉傷。”

張道堂一臉苦相:“是, 什麽傷在您身上都叫皮肉傷。少將軍, 您再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, 也不能這麽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啊,這種傷也不能掉以輕心的, 萬一……”

說什麽萬一呢,他嘴裏吐出的話,能把少將軍唬住?張道堂清了清嗓子,挺直腰桿正色道:“姑娘可是吩咐過的,讓小的好好看著您,估計她也知道您什麽脾性,要不能千叮嚀萬囑咐嗎?這傷口若不處理,萬一染了病,高燒不退,燒成傻子,那小的怎麽向姑娘交代啊?”

宴雲箋眉毛微挑,調轉手中的刀,用刀柄在他手肘上拍一下:“行啊,我這少將軍名不副實,誰都能調侃兩句。”

張道堂知道他沒放心上,堆笑道:“哪有,旁人都尊敬的很呢,只有屬下我,狗膽包天。”

“現在都知道用姑娘來治我,一個你,一個淩楓秋。”

張道堂跟淩楓秋也算熟:“我可比他強多了,他榆木腦袋。”

宴雲箋失笑,懶得看他,卻往營帳的方向走了。

他不上心,自己能不跟著操心麽,好在這招他聽得進去。張道堂笑著跟上:“少將軍總不聽勸,小的惶恐啊,實在是旁的招數沒用,只有搬出姑娘您才肯聽話。”

進了營帳坐下來,張道堂一面拿取藥粉和紗布,眼角餘光瞥見宴雲箋從胸懷裏拿出一封書信,書信一角染了些血跡,他似乎有些自責,用指腹輕輕蹭了蹭。

角度問題,張道堂看不見信封上的字跡,好奇死了:“少將軍,這什麽信啊,您隨身帶著,還這麽寶貝?”

宴雲箋的目光沒離開手中的信件,隨口答道:“一些軍務。”

軍務?騙人的吧。

張道堂沒心眼兒,又問:“那您這麽揣著幹嘛?不就是令人頭大的條文麽,您至於笑成這樣。”

宴雲箋倏地收了笑:“你少管我,做你的事。”

“哦,”張道堂老老實實不再問了,但他閑不住,安靜了一會兒又眉目含喜地問宴雲箋:“少將軍,這一仗在墨元腹地重重挫傷那楊瀟燁的銳氣,他折損了上萬兵馬,老本都快沒了,東南這仗,是快要打到頭了吧。”

宴雲箋不置可否,點頭:“遲早會結束。”

這還用說嗎?可不是遲早結束麽。

也太嚴謹了,張道堂哭笑不得:“您就是謹慎,沈穩,說話滴水不漏的。就算說出來讓我們高興高興又怎麽了,眼看著離京快要四年了,一直都沒回去,我還想著明年開春是不是就能歸鄉了。”

“你現在就盼,若是沒成,豈不失望?”宴雲箋在他肩上拍了一記,“還是踏實點吧。”

戰場上的情況,誰也不敢下準話,這次一戰,原本是想生擒楊瀟燁,若是能成,只怕此刻東南這場戰役便已經結束了。但楊瀟燁沒那麽好拿下,死裏逃生,還是跑了。

不過眼下對於燕夏已不樂觀,若楊瀟燁不立刻組織反擊,他們便會寸寸推進,漸漸吞掉整個戰場;可若即刻反擊,行動倉促,又未必有充分準備。

機會稍縱即逝端,看他怎麽選擇了。

宴雲箋出了會神,忽然想起來:“怎麽不見將軍?他手臂受傷,已經處理好傷口了嗎?”

“哦,將軍的傷已經包紮過了,方才他們幾位大人在營帳裏議事,副將趙大人忽然進來送了個東西,”張道堂撓撓頭,一臉疑惑,“也不知道那是什麽,反正趙大人的臉色不太好看,將軍……面上倒看不出什麽,不過他看過後,就立刻出去了。”

宴雲箋道:“那東西外觀如何?”

“嗯……不大,大概有這麽大吧,”張道堂用手比了一下,“那東西用布包著,趙大人拿在手裏,挺輕松的,想來也不重。”

****

姜重山雙手撐著桌子,沈默盯著眼前布包,蕭玉漓坐在他對面,雙手緊握,一言不發。

聽見動靜姜重山轉頭,看見宴雲箋掀起帳簾走進來。

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,沒說話。

“義父,姜夫人。出什麽事了?”宴雲箋看一眼那布包,雖然還不知道裏面是什麽,但看姜重山難看到極點的臉色,就知道此事不小。

姜重山動了動嘴唇:“阿箋……”

宴雲箋上前。

“我有些拿不定主意。”

姜重山握著桌子一角,慢慢坐下來,挺拔的背脊竟有些微佝僂,他低著頭,“這段時間,阿崢已送來了三封報平安的信。”

是的,信中提及府上日常,叫他們不必擔心。他知道戰爭進入最緊張的焦灼時刻,擔憂燕夏會使一些攪亂軍心的手段,讓他們不必理會,他與阿眠在家中很好。

姜重山道:“原本我們都沒將此事看的太重……”

蕭玉漓忽然一下站起身來,雙手緊握成拳,嘴唇微微顫動,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麽。

姜重山看她一眼,伸出手向下壓了壓,似乎勸她稍安,旋即側頭看宴雲箋:“你看看這布包。”

宴雲箋冷靜地打開布包。

他一顆心早就提起,事關家裏,義父與姜夫人又是這樣一副神色,他知道出事,卻不敢亂猜,直到布包完全打開。

看到裏邊的東西,他緊緊懸在高處的心終於驟然摔落,碎成一地齏粉。

那是一雙手,左手無名指有刀疤,右手掌心有一處燙傷。

這是淩楓秋的手。

蕭玉漓擡眸看宴雲箋,連他們都看的出來,淩楓秋是宴雲箋的親兵,他必然一眼就認識:“你也清楚,淩楓秋的武功不俗,能將他殘害至此,對方會是怎樣的路數。”

她頓了頓,壓抑著心裏茫茫然的懼意,盡可能冷靜:“你把淩楓秋留下,跟在阿眠身邊保護她,連他都成了這個樣子,那阿眠……”

這些話,方才只是在她與姜重山心中恍然回蕩,直到此刻說出口,竟覺得手腳發軟,幾乎有些站不住。

姜重山取出三封書信,一一攤開擱在桌邊:“我方才已經確認過了,確實是阿崢的字跡,若據此來看我倒覺得,他們出事,或許是他寄出第一封信之前。”

宴雲箋拿起這三封信。

之前每次信寄來時他都看過,但這一次拿起卻不一樣:“阿眠危險,但大哥未必出事。”

蕭玉漓道:“為什麽?”

“大哥下筆腕力沈勁,筆勢鋒利,不似受制於人處處掣肘的羸弱。若他被限制自由,這種書信,是不會送到我們手裏的。”

宴雲箋反覆看了兩遍:“而且送信,與送這雙手的用意背道而馳。從目的出發,信的確是大哥差人寄來;但這雙手……並不是他送來的。”

此話分析的確有道理,叫人無從反駁。蕭玉漓眼圈泛紅,一拍桌子怒喝道:“阿眠出事,他一連三封平安信,他怎麽敢?!”

“這樣做,也無可厚非。”

蕭玉漓看向宴雲箋,“什麽?”

宴雲箋目色不變,繼續道:“若非這三封平安信,墨川平原一役,您與義父未必能心無旁騖制定出如此精猛的作戰計劃。就算能做到把阿眠的生死置之度外,也會分心,怕楊瀟燁嘗此大敗,會以阿眠作為報覆。”

他看的明白,這做法不能單以對錯蓋全。

於理智上,毫無問題。

於情感上……宴雲箋微微闔眸,將那三封信擱到一邊,不讓情緒外露出來。

蕭玉漓耐著性子聽完這些,在營帳中來回踱步:“可現在的情況,又有什麽不同,我們的確有天衣無縫的作戰計劃,而現在對方送來了這雙手——只要是威脅,還怕早與晚嗎?”

“他們挑在這個節骨眼上,”她恨聲道,“是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……可我們能退嗎?我們不退,那阿眠……”

姜重山道:“我們不能退,只需一擊就能完全潰敗燕夏大軍。”

“那我的阿眠就活不成了!”蕭玉漓幾乎崩潰。若僅僅只是活不成,能痛痛快快的死,她錐心之痛,也能忍受下來。

可她不能忍受的,是她如珠如寶的女兒,即將受到慘無人道的折磨。

宴雲箋緊抿唇,蕭玉漓的尖刻聲音如一道利劍,從耳膜直直釘入腦中。

胸膛裏一片鮮血淋漓,外表卻仍是完好無損,他的目光凝聚在那雙斷手上。

不對,不對。

楊瀟燁不可能有餘力繞到後方劫走阿眠,他們擋在前面,控制著這一片戰場,他的人怎麽可能悄無聲息、不露一點痕跡潛入潞州?

能讓淩楓秋如此慘烈,需要多少人、身上懷著怎樣的功夫?若他真有這樣的騎兵,為何不用在正面戰場上力挽狂瀾,卻讓自己如此慘敗?

“稟報將軍——潞州來的急信——”

營帳外一士兵高喊。

姜重山站起身,大步向外走去,一把抽出親兵手裏的信,撕開取出來讀。從收到斷手那一刻起,他立刻飛鴿傳書,讓姜行崢將家中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他,不得有絲毫隱瞞。

蕭玉漓連忙湊上去看:“阿崢怎麽說?”

“他承認了,那些人只帶走了阿眠一個人,”姜重山沈聲,“他派人跟了一路,在雁鳴山北側胡連谷附近被甩脫了。”

“為什麽只帶走阿眠?”

姜重山沈默,滿府男丁是他姜重山調.教的人,大丈夫寧死不屈,帶走也無用。婦孺仆役,也並無什麽用處。也許他們覺得嬌嬌女兒柔弱,更能拿捏他吧。

“雁鳴山以北,再往前,確實要進入燕夏境內了,”姜重山冷靜片刻,“阿眠八成在楊瀟燁手上。他們派人送來了這雙斷手,至少能證明她還活著。”

這句話不假,卻也讓人心中發寒。

“那應該怎麽辦?我們現在難道只能等對方開條件?”蕭玉漓顫聲問。

不等對方開條件,就當做沒有這件事,這最後一戰,他有必勝的把握。

可是真的能做到麽?

姜重山微微仰頭看著帳頂,他心愛的、珍珠一樣的女兒,真的可以假裝不在乎嗎?

“義父,您做不到。”像是看穿姜重山的思緒,宴雲箋輕聲道。

比起他們二人,他冷靜的近乎詭異:“楊瀟燁一定會組織反擊,越快越好,他不想拖。但是他需要時間恢覆元氣。”

“讓我們惶恐的時間,就是他急速恢覆的時間。”

“你想說什麽。”

“我們有三種應對,一是妥協,二是割舍,第三就是當機立斷,從他手上把人搶回來,”宴雲箋道,“對於他而言,這三種可能他都做好了準備。”

姜重山看著他。

激戰這麽長時間的對手,對於彼此的了解自不必說,楊瀟燁確實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,宴雲箋的話沒有錯。

但他也聽的出來他的意思:“阿箋,若我現在派人去救阿眠,一成勝算都沒有。楊瀟燁可以準備萬全,只等我們自投羅網。”

宴雲箋說:“不用旁人,我一個人去。”

“你一個人?”蕭玉漓反問,苦笑了一下,“楊瀟燁不是樊鷹,這次情況比上次要棘手的多。已經到了殊死一戰的時候,只怕他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。”

道理宴雲箋明白,可他捧於掌心的暖玉,不可以被別人摔碎。

姜重山動了動唇,前路兇險幾可想象,勸說的話到了嘴邊,卻實在百般苦澀,說不出口。

他多想盡一個父親的責任,卻不能丟下這萬千將士。

“我自己的女兒,卻要托付你舍命相救……”

“阿眠不是我的妹妹麽?”宴雲箋低聲道。

姜重山抿唇,“……此事兇險,不能倉促行動——”

“義父,來不及了,阿眠等不了,”宴雲箋道,“事出突然,她很可能沒有隨身攜帶藥丸,她……欲血之疾,下一次發作的日子,就是明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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